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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4章 一五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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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北曄還是沒有將這些告訴他的那個傻弟弟,可能是人已經不在了,什麽看在眼裏都多了幾分憐憫。就連他從前瞧不上的喬家兄弟,他都覺得可憐起來。柳南昀覺得他哥有點奇怪,卻也沒有多想,見他哥沒揍他,樂哉地立刻溜了。

喬冬陽拿到了莫照的聯系方式,斟酌了很久,想好要說的話,再來回背了幾遍,這才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。

結果他那番話根本沒有說得出口,那電話根本沒人接。

他不信邪地連連打了三十次,都沒人接。

他頗為郁悶地轉身回到病房,看到喬熠宵睡著了,靠著病房門,又看得出了神。

莫照在Z市的居所是一間公寓,那個小區裏住著的均是政府工作人員。雖是公家分的房子,還是被莫照布置得滿是黑色。

莫照的母親,何知婉靠躺在床上,保姆阿姨在一邊陪著她。

門外傳來腳步聲,莫致推門而入。

何知婉迅速睜開眼睛,眼中滿是期待,卻在看到莫致神情的時候,便明白,又沒找到。她眼中的亮光漸漸再次黯淡下來,很是疲憊地再度閉上雙眼。

莫致坐到她床邊,保姆阿姨低頭走了出去,幫他們關好門。

“不用擔心。”莫致平靜地說道。

何知婉滿面都是無望,連眼睛都沒有睜開。往日保養得宜看起來仿若四十出頭的容貌,這幾日也衰老了許多。

“即便真的找不到了,他也是為民而死,值得。”

聽到這話,何知婉驀地睜開雙眼,看著眼前自己的丈夫,看了片刻,她笑了起來。笑著,眼角又沁出些許的濕意,她啞聲道:“人生在世,所圖的到底是什麽呢?大學畢業的時候,我想出國繼續讀書。爸媽說你們莫家好,與你們家聯姻,於我家好,於你家也好。我便嫁了。

生了孩子,兒子是我的,卻又不是我的。五歲的時候被你用鞭子抽得滿身是血,我哭著要攔你們,你卻說我是那紅樓夢中的賈母。我回家說予我爸聽,他卻也訓斥我,說我慈母心腸,總會教壞孩子。

從小,他們在我耳邊說著這是為了何家好,那是為了何家好,我只能做這些為了何家好的事。嫁了人之後,他們依然說這是為了何家好,那也是為了何家好。不僅如此,我的兒子還要聽著你們百般地說這是為了莫家好,那是為了莫家好。

我管不了我的兒子,小的時候,一周只能見他一次。不能給他買喜歡的玩具,也不能買漂亮的衣服給他穿,他喜歡吃的東西,甚至不能多吃。兒子一直都是那樣懂事,我曾以為你們真的是對的,每個人在我面前誇讚他,我真的以為你們是對的!

我想著,與我不親近,不願意叫我‘媽媽’,都沒關系,只要他好好的,都沒關系。只要他平平安安地長大,都沒關系。我想,我兒子越來越優秀,就該站在最高的地方被所有人仰望,我真的以為你們做的都是對的!我甚至開始反省自己。

現在我才知道,我錯了,我都做錯了!我害了他!他喜歡男的又如何?他包養別人又如何?我為什麽要聽你們的,要去在意這些?他三四歲的時候就知道每天早晨五點按時起床,站得筆直地練大字,他從小就那麽懂事,他從小就那樣地有主意,為什麽我們要逼他?

他那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!為什麽我們不能相信他?

為什麽要逼他來這裏?

我們從沒給過他愛,別人給了他,為什麽你要去阻止?為什麽我居然會默認你的阻止?我錯了,我都做錯了!”

何知婉人如其名,與莫致結婚幾十年來,從來都是相敬如賓,說話向來輕聲細語。這是頭一回,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崩潰至此。

莫致不禁久久未語。

很久之後,他輕聲道:“與邵家那邊脫不了關系,我——”

何知婉慘笑著打斷他的話:“是誰害了他,又有什麽關系?他不見了,那是我的兒子啊,也是你的兒子!他不僅僅是莫照,他是你我的兒子!如果知道三十多年後的今日,他要遭受這樣的罪,我真寧願當初沒有生下他!我們不配當他的父母!

是我們把他逼到這裏的,都是我們,害死他的不是別人,是我們,是我們。”

莫致坐在床邊,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麽。

莫家這兩個字,便是橫在他頭上的一把刀,他活了幾十年,一直視此為目標,為準則。卻在聽聞兒子不見了的那刻,他才發現他也有看不見這把刀的時刻。妻子傷心至極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,他不禁覺得心間苦悶難受,擡腳直接走了出去。

過了會兒,保姆才又端著碗吃食進來。

何知婉擡頭看了她一眼,輕聲道:“你說,陽陽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?”

那保姆渾身一顫,手裏的碗中,灑出了不少的湯。

何知婉笑了笑,撐著坐了起來,拿過一邊擺放著的莫照常用的電腦與手機。她打開那臺電腦,要求輸入密碼,她輸了莫照的生日,卻不對。

何知婉似是自言自語,又似是對保姆說話:“當年,他給那個孩子過生日,據說是八月六號,你說是不是這個?”她邊說,邊輸入了那幾個數字,電腦打開了。

她還沒來得及苦笑,首先看到了電腦桌面。

桌面上,一個男孩子,趴在一張木桌上,歪頭笑得燦爛。他的肩膀上還蹲著一只貓,回身望著鏡頭。他們身後是幾株桂花,全部開著淺黃色的小花。

隔著照片,似乎都能聞到馥郁的桂花香,甜甜的。

就和那個男孩子的笑容一樣,甜甜的。

她花了很久的時間,才將視線從桌面正中間的男孩子臉上移開。

桌面上排了許多文件夾,均是以日期命名的,她一一點開,全部都是那個男孩子的照片。

她再拿起莫照的手機看,鎖屏與壁紙均不是那男孩子。但再進入相冊,果然,還是都是那個男孩子。

何知婉紅著眼圈,索性從床上坐起來,打開就在床邊的那個木箱子。

裏邊全部都是照片,都是那個男孩子,從小到大的每一張照片。

另有一摞,她拆開來看,竟然都是獎狀、證書。從幼兒園開始,到高中為止。

她一一地仔細看,那些全部都屬於一個人。

他叫喬熠宵。

何知婉坐在車裏安靜地等著,一個多小時後,司機從遠處匆匆走來,恭敬道:“夫人,他睡著了,家人也暫時不在,護士被我們支開了。”

“好。”何知婉戴上墨鏡,大步往住院樓走去。

走到病房門口,她遲疑了幾秒,最終還是走了進去。

他睡著了,何知婉靜靜地走到他床邊,俯身望去。

真的是他。

上次看到這個男孩子,是幾年前?

她也不記得了。

她只記得,那時,莫照已經很久不叫她“媽媽”了。他們甚至已經許久未見,那兩年,莫照被公派去國外學習。那日,莫照從國外放假回來,她有些激動地去機場接他。卻在到了機場之後,才知道莫照早就被自己的司機接走了。

她打電話過去,莫照恭敬地叫她“母親”。

那一刻,她突然不知道自己這麽多年來所堅持的態度,到底是為了什麽?興許是情緒受影響,那日開車時,她不小心碰到了一個男孩子。

她是學法律出生,大學畢業後也一直在法院工作。

其實她看得出來,那個男孩子應該是在碰瓷,但是更看得出來的是,他的動作很青澀。她本想不管不顧,反正這麽多年來,她也一直這般冷漠地生活著,生活得像一個真正的何家人,亦或莫家人?

總之,冷漠就好。

但是那個男孩子躺在那裏,久久未動,她終究還是受當日情緒影響,打開門走下了車。她看到那個男孩子似乎很害怕,害怕地在輕微發抖,心中不禁一陣不舍,她輕聲問道:“你怎麽了?”

那個男孩子的視線似乎難以聚焦,迷茫地看著她,卻又似乎沒在看她。

她看清了他的臉,心中一動,真是個漂亮孩子。她有優秀的兒子,也想將所有的愛意都給他,卻無人允許。而如今兒子長大了,也再不需要她的那些愛意。她看著眼前這個孩子的漂亮眼睛,聲音不禁變得更為柔和:“我扶你起來。”

那個男孩子條件反射地往後縮了縮,卻在她觸碰到他的胳膊時,身子猛地一顫。然後他哭了起來,他哭著叫了聲“媽媽”。

何知婉呼吸一窒,從來沒有人這般叫過她,這樣充滿著滿滿的眷戀與不舍的一聲“媽媽”,包括她的親生兒子。

她苦笑一聲,手上勁更大。她將那個男孩子扶了起來,才發現他是多麽的輕,他的面色也白得不太正常。她嘆了口氣,想到不知是誰家的可憐孩子,她就當做善事吧,她將他放到車後座,開車送他去醫院。

醫院裏,她陪著他做檢查,檢查後,才知道,那個男孩子很久沒有吃飯了。

她很不舍,繼續陪著,打算等檢查完畢後帶他去吃飯。那個男孩子迷迷糊糊地,後來又叫了她一聲“媽媽”。她輕聲問他叫什麽,他迷糊著說:“我叫宵宵。”

“什麽?”

她本想問清楚他的大名,莫照卻打來了電話,笑問:“母親,您怎麽不在家?”

何知婉受寵若驚,雖然依然沒叫她“媽媽”,但是莫照居然回家了?是回家找她嗎?

驚喜之下,她立刻站了起來,說:“我這就回去!”

“好。”莫照笑著應了一聲。

何知婉回頭就走,並通知自己的下屬過來幫她陪著這個男孩子。

後來,就沒有後來了。

第二日,目送莫照下樓去單位後,她再想起這個男孩子,問了下屬,下屬卻也忘記了問他的名字。

她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到底叫作什麽,只知道是“xiaoxiao”,只是那張臉與那聲“媽媽”則永遠地被她記在了心中。

直到現在,她才知道這個男孩子叫作什麽。

原來,他叫喬熠宵。

原來是這個宵。

何知婉站在喬熠宵的床邊,笑著又落下眼淚。

如果早知道,如果早知道是他,她也許還是會聽丈夫的,一起去反對。但畢竟多了更多可能,她興許真的會站在兒子與他這邊。

人的緣分真的很奇妙。

當年偶遇的一個男孩子,她記在心中,一直記到現在。說來可笑,今年她還想起過這個男孩子,她擔心地想著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。

卻原來,這個男孩子,就是莫照喜歡的那個人。

原來,他們曾經離得這樣近。甚至有年過年時,莫照帶回來的那只貓,就是他的貓。

只怪她一直以來不喜丈夫的手段,便總是逃避。以至於莫致將調查資料送到她面前,她都沒有看一眼那個男孩子到底長什麽樣。

怪誰呢?

怪她自己。

她的眼淚落到了地上,聲音輕微。她捂住嘴巴,生怕自己發出哭聲。

喬熠宵卻醒了過來,他又開始做夢了,這次夢裏的莫照不再對他搖頭了。

剛剛的夢中,莫照似乎身在漩渦中,被深深地吸了進去。他嚇地瞬間便醒了過來,微微喘著氣,卻連喘氣都牽扯著全身都在疼。

過了最初的危險期後,身上的痛感一日勝過一日。

他喘著氣,想著剛剛那個夢,睜開眼睛,眼前還是什麽都看不到。

突然,他聞到了一陣香味,很熟悉很熟悉的香味,那是從前,他媽媽很喜歡用的一款香水。他動不了,眼睛看不到了,眼珠子卻在轉著,他望向香味那個方向,猶豫了片刻,問道:“有人嗎?”

何知婉捂住自己的嘴巴,不敢動,更不敢說話。

在莫照那裏看到他的照片後,她便決定來看看他,這才知道他剛出了車禍沒多久,眼睛也暫時看不見了。

此刻見到這個包滿繃帶的男孩子,睜著依然如往昔那般漂亮的大眼睛,卻毫無一絲神采地看著她時,她心中十分難受。

真的,看不見了?

久不得回應,喬熠宵便也收回了視線。他現下十分虛弱,感知興許有誤。

他有些迷茫地平躺著,任腦中思緒亂飄。

何知婉再也看不下去,她輕之又輕地離開了這裏。

喬熠宵覺得還是有人,再問一句:“有人嗎?”

何知婉在病房門口頓了頓,擡腳走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幫大家回憶一下,莫照的媽媽出現在第五章:

他到現在都記得自己第一次幹這行時候的場景,他當時抖得車還沒碰上他,就倒在了車輪下,那次是真的倒下,而不是他故意。他三四天光喝水了,餓得腦袋都不太靈光,又怕得渾身發虛。他還記得第一次那個女司機,開的不是他後來總結出經驗,專門盯著的mini和甲殼蟲,而是一輛紅色的奧迪,車身很漂亮。

他當時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,望著車流,就覺得,反正也就這樣了,撞死拉倒。那個癱子,誰愛管就去管,關他什麽事。那個時候,他連“關他屁事”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。就在那刻,拐角開來一輛紅色的奧迪,和他媽以前開的很像,他就也不知道怎麽想的,直接邁步走了上前。

女司機擔心地走下來看他,問他怎麽了,倒是不像別人撞人後那樣緊張或害怕,而是依然十分鎮定。

害怕的反而是他,他又餓又怕,什麽話都不敢說。

女司機是個中年女人,當時喬熠宵眼前已經有點模糊,有點看不太清她的模樣。只覺得她身上香香的,香水味道和他的媽媽也好像。他突然就想起他的媽媽了,他那已經去世很久的媽媽,他突然就哭了。

後來那位女司機扶起了他,帶他去醫院檢查了一番。從醫院出來後,又讓人給他買了吃的,還給他買了一身新衣服,又給了他幾百塊錢,最後給他買了一袋零食,將他送到地鐵站。

那是個好人,特別特別好的人。那是過去十幾年間唯一一個對他那樣好的人,盡管那是一個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的陌生人,卻是唯一一個。

包括後來他碰瓷的每一個姑娘都是好人,正是因為她們善良單純,才會被他騙錢。

他也就仗著自己長得好,長得純善,去騙這些真正單純善良的人。

他的記憶力特別好,除了第一次因為體力問題模糊了視線沒有看清楚的那位中年女人。他記得每一個被他騙過的女孩子,每一個都笑容燦爛,眼神清澈。他記得清清楚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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